2023-1《十月》·中篇小说 | 石一枫:逍遥仙儿(选读③)
石一枫,1979年生于北京,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,文学硕士。著有长篇小说《红旗下的果儿》《恋恋北京》《心灵外史》《借命而生》等,小说集《世间已无陈金芳》《特别能战斗》等。曾获鲁迅文学奖、冯牧文学奖、十月文学奖、百花文学奖、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。
石一枫
我落人中然自在,本是天上逍遥的仙儿
——引自二手玫瑰《仙儿》
8
依照我媳妇的吩咐,当然也是苏雅纹的授意,我在一把年纪时当上了孩子王。
苏雅纹果然常常不在,这也可以理解,现在的出版社都很“卷”。赶上这种时候,我便要从学校接上芽芽和“斯坦利”,再与带着“大”和“二”的王大莲会合,一起前往商场。时间紧迫,孩子们只能对付两口快餐,然后火急火燎地上楼。别看王大莲对商场的构造了如指掌,但到了顶楼,面对那些名目繁多、花样百出的辅导班,她却全无概念了。她只能嗫嚅着搓手,一时重现了当初抱着黄鸭子被人擒获时的窘态。相对于一楼的奢侈品店,商场顶楼是王大莲永远的滑铁卢。
我便说:“你去歇会儿吧,我盯着就行。”
我将孩子们带进辅导班。很多班上都是双人课桌,而“大”一定要挨着他的弟弟“二”——这倒省了我的麻烦,不必专门执行苏雅纹和小张的部署,把山羊和绵羊分开。私心想来,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跟学霸搭伴儿呢?我倒有种占了便宜的感觉。
而此时,王大莲正在干什么呢?她远远地站在天井一旁,斜靠栏杆,手里拎着一大包刚买来的果冻薯片。“大”和“二”对食物的消耗量是巨大的,因此她给孩子们准备好了加餐。只要一闲下来,她的身影就显得孤寂,有时她也与以前的同事聊天,对象不是保洁员就是治安巡逻员,但此类交谈通常貌似热烈,实则短促,对方哼哈几声,随后讪讪走开。即使没有嫉妒,人家也意识到了与王大莲之间那清晰的、遥不可及的分野。王大莲便留在了孤寂里。她会远远地向我投来一瞥,又一瞥,带着大型食草动物的木讷。
相形之下,还是小朋友让人轻松。也像所有小团体一样,把孩子们放在一起,各自的脾性就愈发凸显了。芽芽占了女孩儿的便宜,别人总会让着她,这助长了她的骄娇二气。而“大”和“二”是俩憨厚的肉丸子,他们又与“斯坦利”结合成了一套天体结构——“大”是卫星,围绕着“二”转动,“二”是行星,唯“斯坦利”马首是瞻。在这个小小的星系里,“斯坦利”无疑充当着恒星的位置,每当他做出一道习题或者背诵一段课文,都会激起俩肉丸子热烈鼓掌;他呢,垂着眼睛,兀自发光,倒像天经地义,神色近乎漠然。
不承想,我与“斯坦利”之间还进行过一次颇为交心的谈话。
那是入冬后的一个晚上,街上飘着头场雪。我从“国学”班上把孩子们接出来,将“大”和“二”交还给王大莲,而后一起往外走去。正下滚梯,电话响了,是苏雅纹。出版社的年底盛会出了岔子,所以她问我能不能多带带“斯坦利”,她会尽快来接。她像电影里的日本人一般,连说了几句“对不起”,而我只说:“都是小事儿。”
说完又看前面的王大莲。王大莲也回头仰望着我。每当这样的夜晚,她总会和我一起等待苏雅纹,两个女人再嘀咕一会儿方才散去。我正迟疑着是否把苏雅纹的特殊情况也告诉王大莲,不想“斯坦利”下了滚梯就对“大”和“二”挥手:“再见。”
王大莲说:“那你呢,你妈是不是——”
“斯坦利”的口吻平和而不容置疑:“我和叔叔等她就好。”
对于这个小大人的安排,我没法表示异议,也对王大莲摆手:“回吧,孩子都困了。”
我又想,“斯坦利”是否也被苏雅纹提醒过与王大莲保持距离?但事实证明,他的决定与此无关。这孩子其实是有话想跟我说。商场早已空寂下来,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咖啡馆还亮着灯,我带着芽芽和“斯坦利”进去,找个角落坐下。喝了杯热巧克力,芽芽就睁不开眼了,蜷在长条椅子上打盹。在此期间,“斯坦利”坐得笔直,一直都在翻看课本。他眼睛睁得很大,太阳穴上青筋若隐若现;他就跟不用睡觉似的。
穷极无聊,我又点开了短视频软件,欣赏起了自己剪辑的那个“作品”。网友们对“道爷”的评论经历了短暂的高潮,开始逐渐下降,不过更多的人又在“催更”了。他们还说,“道爷”,我想你呀,没你都快吃不下饭了。这种情况与我预料的大差不离,我认为,可以推进自己的计划了。事不宜迟,我给“道爷”发去一条微信。半天没回复,“道爷”八成已经吃饱喝足,酣然高卧了。而对面的“斯坦利”睫毛一颤,抬头看了我几秒钟,突然说:“叔叔,我想跟你认个错。”
我诧异:“何错之有啊你?”
“斯坦利”抿了抿嘴:“芽芽被咬,其实是因为我。”
他居然一直记着那事儿。而我只好顺着他问:“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
“斯坦利”便说了。说到“二”咬芽芽,还得说到“大”。因为年长几岁,“大”原本不在这所学校,还是拆迁以后,特批转学过来的。那时他还不是一个满身名牌的肉丸子,而是一个邋里邋遢、满脸鼻涕的肉丸子;再加上他脑子有点儿木,所以总被同学合起伙来挤对。挤对急了自然就打,王大莲也找上门去帮他打,仇就越结越深了。他们班的几个男孩儿发明了一个游戏,在人群中齐声骂他一句,然后四散而逃,让他干没辙,只能愤怒地原地转圈儿。至于骂的内容,过去是“乡巴佬”,现在就是“暴发户”。那天下操又骂,骂完“大”又转圈儿,“二”也看见了,却阴着脸躲回教室。本来也没什么,孩子们照常聊天,不过“斯坦利”发扬研究精神,问“二”:
“为什么管你哥叫‘暴发户’呢,是因为你们过去没钱,现在有钱了吗?”
还说:“你爸你妈换过工作吗?他们都是做什么的?”
还说:“我爸也换过工作,还去外地了呢……”
他刨根问底,却没留意朋友的反应:“二”的脸蛋涨得通红,嗓子眼儿吭吭唧唧,如同拉不出屎,又如同一个微缩的王大莲。可见“二”外表憨厚,其实是个敏感的肉丸子。然而“二”还是一个马虎的肉丸子,他吭唧片刻,突然发作,六亲不认,抓起课桌上的一只手就咬。那手不是“斯坦利”的,倒听见芽芽像空袭警报一样哀鸣了起来。我女儿真冤。
“斯坦利”道:“因为我多嘴,连累了芽芽,还害得‘二’被打掉了一颗牙。我心里一直很难过,后悔没说出实情……”
我问:“为什么那时没说呢?被‘二’他妈妈吓着了?”
“斯坦利”的声音更低,鼻翼抽搐:“怕我妈妈对我失望。”
看着这个几乎哭出来的男孩儿,我叹了口气,起身去买了些奶酪起酥面包,也给“斯坦利”要了一份。看出我在营造满不在乎的气氛,他的神色总算轻松了下来。书也不看了,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点儿别的。
比如我说:“你爸不在北京?”
“斯坦利”说:“自从我们搬到这里,他就没来过,到深圳创业去了。”
我说:“自己开公司吗?做什么呢?”
“斯坦利”的口气骄傲起来:“物联网,区块链,非对称加密。”
听不太懂,但我做出深受震撼的样子,又问:“你们以前不住这边吗?”
“斯坦利”说:“一开始在昌平,我妈妈说这边的学校好才搬来的。那时候我还小,以前的家什么样子都忘了。”
如上种种。又扯了会儿,连“斯坦利”也困了,蜷起臂膀趴到桌上。和平日的沉静相反,他睡得挺热闹,咯吱咯吱磨牙。角落里一灯如豆,我又想到了小津安二郎的某个镜头。过了不久,门外终于卷进一团凛冽的气息,苏雅纹赶回来了。在这长夜,她面带一丝惊惶,妆容不乱。我用手势制止了她的道歉与道谢,帮她把“斯坦利”抱上门外的“沃尔沃”,然后才翻回头去抱芽芽。收拾停当,我也打了个哈欠,却见苏雅纹还站在车边。
我迎向她走了两步,想提醒她,她生了个多么早慧的孩子。有的孩子就是这样,仿佛把前世的重负带到了今生。当然,苏雅纹一人带着孩子也不易,只不过对于这个临时单身的妈妈,我就不宜表示过分关切了。
来在近前,苏雅纹却恢复了悠悠的语气:“时间有点不合适,不过有件事情,我还想和你商量一下……”
原来她也有个计划,并且又涉及了我们家。但听着苏雅纹有条不紊地讲解她的构想,我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。仿佛她不是在对我说,仿佛我不是在听她说。我又禁不住打断她:“这事儿你跟我家那位说就好了……”
对于我的卖乖,苏雅纹笑了:“可是需要你来帮我们协调呀。”
我说:“跟谁协调?”
苏雅纹说:“王大莲那边。”
我说:“王大莲还不是都听你的?”
苏雅纹说:“但这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,还有她家人呢。”
我就明白了。八成小张把我的计划也透露给了苏雅纹,苏雅纹便顺势把两个计划合成了一个计划。妇女们联合起来的成本是那么低,效率还是那么高,连顿酒都不用喝。我也记得,当时我敷衍了两句就上车关门,也没让苏雅纹先走,而是打了把方向盘绕开她的车。这个行为无疑有些粗鲁,给我的感觉却像在逃跑一般。
因为下雪,我在宽敞的街道上开得很慢,只听得四下静谧。突然之间,放在储物槽里的手机响了起来,还自动连接上了车载多媒体,使得车里的十二只“博士”喇叭齐声合奏。那阵势像闹鬼了一样,芽芽从后座“腾”地支棱起来,惊惧四望。
我想挂断电话,却手忙脚乱地按了接听键。于是“道爷”的声音传了出来。他是在起夜之时看到了我的微信,大嗓门从音响里奔涌而出:
“我早有此意。你想到我前面去了。”
一定还画个半圆,竖起大拇哥:“那叫一个地道。”
9
花开两朵,表一表我与苏雅纹各自的计划。这两朵花,又都开在王大莲家。
我的计划如下:由我拉起一支团队,加入“道爷”的吃播。根据上一次的成功经验,如果以“道爷”为基础,再经由专业摄像、录音和剪辑的加持,很有可能一跃成为“顶流”。当然这也不算稀奇,而我的真正创意在于,与此同时再成立另一个剧组,将“道爷”的吃播生涯也拍摄下来,形成一部严肃的纪录片。“道爷”表演他的作品,他的作品又进入了我的作品;他在桥上看风景,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他。我将其命名为“二重客体的多维呈现”,还有心将它推向欧洲某个小国的影展。国外的文化圈很吃这一套。
而说到这里,还有必要回顾一下我的导演生涯。如前所述,我曾经拍过两部片子,但随着几个巨头瓜分了媒体平台,我这种独立制作人的黄金时代早就过去了。我一度沦为了网站的雇佣兵,靠“行活”混碗饭吃倒是不难,离自己的期许却越来越远了。有如温水煮青蛙,每每只在深夜独坐之时,我才会陡然陷入绝望:激情日减,腰围频增,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吗?这么看来,有关“道爷”的那个点子也就越发珍贵了。这年头,渴望表达的人太多,值得表达的人却日渐稀少,是“道爷”帮我找到了久违的灵感。
由此可见,当与“道爷”一拍即合,我是多么欣慰。我几乎想要抱着“道爷”的灯泡脑袋亲上一口。然而这时,偏又插进来一个苏雅纹。
记得在那个初雪飘落的寒夜,苏雅纹对我透露,她从教辅部门的同事那里听说了一个内幕消息,我们这片小学生的“培养模式”将要发生重大变化。对于一些学校动辄加码,课外机构煽风点火的现状,“上面”颇看不惯,且民愤日益增长,苏雅纹担忧,有朝一日,市面上的辅导班都将受到波及,而我们孩子上的那些课程很可能会被停掉。
“对于发通知的人来说,不就是一张纸嘛。”苏雅纹少有地流露出了怨气。
而我不答。我倒觉得,真像她说的也挺好。我唯一担忧的是,如果那种情况发生,又要迎来一轮辅导班的退费、索赔乃至卷款跑路潮。我自然还想到了报班的钱。得知王大莲垫了钱后,我心里总觉得硌着什么,于是一待制片公司结清尾款,就赶紧给她转了过去。转钱时王大莲还一个劲儿地推让,倒像理亏似的:
“不急不急,这才多点儿,苏雅纹我也没管她要。”
我引用了苏雅纹的话:“你要这样,反而没意思了。”
同时我纳闷,苏雅纹还没把钱还给王大莲吗?怎么一根糖葫芦都算得那么清楚,现在却……不过这就是别人的事儿了。
再说回苏雅纹的计划。看我不答,她一发讲了下去:“既然如此,课还要不要上?放心,当然要上。不就是停掉外面的班嘛,把班办到家里来不就行了,只不过我们需要未雨绸缪。老师这方面不用担心,资源我有,教育板块也是出版社的工作重点……但目前还有个棘手的问题,就是场所。我们两家都离学校挺远的,下学赶回去人困马乏——而我想,王大莲她们家……地方不是现成的吗?上次去她家,发现好多房间都空着呢。关于这件事情,我已经跟王大莲提了,她非常踊跃;但是问题又来了,听她的意思,她们家里的别人不太支持。正好我又发现,王大莲的爸爸很看重你……”
苏雅纹对我的这番动员既运筹帷幄,又循循善诱,旨在调动我的主观能动性。并且苏雅纹做工作的方式还是全方位、立体性的,没过多久,我媳妇也来找我说这事了。
和苏雅纹相比,小张对待我就要轻蔑得多。一天她难得在家吃饭,正在对付一块煎老了的牛排,忽然想起什么,拿出手机来让我听几段语音。那是她和一个经纪人之间的对话,谈论的正是我把“道爷”打造成网红的构想。对于“二重客体”理论,经纪人没听懂也懒得听,对于“道爷”本人更是看都不想多看,“看了牙碜”。有眼不识金镶玉,在这位仁兄眼里,大概只有像男人的女人和像女人的男人才有包装的价值。
但小张开导他:“其实草根比‘腕儿’强,强在哪儿?安全。起码屁股上没屎,有屎也没人凑上去闻。”
经纪人稍觉有理,改口说可以尝试一下。当然我明白,这是看我媳妇的面子,对方还指望着她给旗下的艺人安排角色呢。俩人便开始绕来绕去地谈条件,我听了眼前一亮。正在亮,小张就说:“说完你的事儿,那就说说我们的事儿吧。”
我立刻猜到她指的是什么,又不禁眼前一黑。而小张翻了个白眼儿:“你得明白,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,也没人有义务宠着你,惯着你,尽管你装得像个艺术家。”
这话似曾相识。对,小张上次对我祭出此类言论时,是鼓动我去接拍一个画风香艳的网游广告。说服广告的女主演突破“裸露条款”时,我也原样拿这话开导过人家。人生而自由,但无时无刻不在逼迫之中,不是你逼人,就是人逼你。连孩子也未能幸免,不是你妈逼,就是他妈逼。更何况小张这次逼我,还有一个天经地义的理由,那恰恰是为了孩子啊。她进而又论述:别以为上了“牛小”就高枕无忧了,你去看看那些重点中学的招生名额,照样僧多粥少,如果孩子在任何阶段被落下,学不就白上了吗?
这种论点无疑来自苏雅纹。而我居然试图和我媳妇一辩:“成绩也是相对的嘛。如果辅导班取消了,大家都没的上,不就一碗水端平了吗?”
小张立刻批判了我的幼稚:“你以为你不补课,人家就不补?就像我们做项目,你不拿钱砸演员,别人就不砸?你不抢下黄金时段,别人就不抢?你不制造点儿劲爆话题,别人就不耸人听闻?再推而广之,还像……”
我索性帮她把例子举得终极一些,突破了日常的蝇营狗苟:“还像冷战的时候造原子弹,你不造,别人就不造?越造越多,地球都能毁灭了。”
“真毁灭了反而轻省,没毁灭就只能陪着人家‘卷’下去。”小张神色一黯,恨恨地咬着嘴唇;旋即又换成她对我掉书袋,“这就叫他人即地狱。”
概念使用得不太准确,但道理我懂。总之情况变成了:苏雅纹想征用王大莲家给孩子补课,我有求于我媳妇帮我拉赞助拍片子,所以我就得替她们去做通“道爷”的工作。这样一根链条,把不相干的事情搅成了一锅粥,这锅粥还有个题目,名叫“生活”。我只好表示就范,但又心虚:“不敢保证一说就成啊……”
小张铁面无私:“既要看态度,也要看结果。”
又于是,我再度造访王大莲家。而再插一句,这次登门,我还受到了非凡的礼遇。那天早上,说好要和“道爷”从长计议一番,“道爷”却问我住哪儿,我随口说了。还不到中午,一个陌生人要加我微信,称自己为“六子”。这个名字在数学上等于“三儿”的两倍,我联想到他也许和王大莲她们家有关,便随手加了。加了之后他也不说话,我则忙着逐帧审阅“道爷”的视频,也没理他。直到快饭点儿,“六子”才又跟我联系。
发的是语音,不是大嗓门,而是低音炮;言语也极简洁,就四个字儿:“车在楼下。”
我醒过闷儿来,赶紧穿戴下楼,就见门口停了一辆“奔驰S600”轿车,犹如一条乌黑锃亮的鲸鱼。车前站了一人,也是一袭黑衣,西服和衬衫的领口敞开,露出鼓胀的胸肌和密密麻麻的文身。这就是“六子”了。那一刻,我想到了北野武的某个镜头,好像来的是个日本“极道”,正准备剁掉我的手指。上车后,我战战兢兢地说:
“何必来接?还让您等了这么久。”
“六子”仍极简洁:“大莲子她爸发话了。”
这时我才认出“六子”正是王大莲的“那口子”。近距离观摩,真人比二楼窗户里的黑影更加令人生畏,金链子捆着半条龙。一路沉默,一会儿进了王大莲家的小区。湖边的半扇楼下,“道爷”早在小院儿门口迎着了,旁边还跟着“三儿”。
“六子”先下车,小跑着给我开门,随后两手捂裆立在一旁。“道爷”与我热烈握手:“庄导,欢迎您来指导。”
又问“六子”:“叫人没有?”
“六子”嘿嘿两声。雕龙画凤的一条汉子,倒像个怯生生的小孩儿。“道爷”一摆手,连带“三儿”也捎带了进去:“他们都上不了台面儿。”
还是涮羊肉,锅子都支好了。在飞天茅台的催化下,我再度与“道爷”坐而论“地道”。我说明了将要如何对他进行打造,并尽量阐释那个黄雀在后的纪录片的用意——我的托词是,吃播视频只能针对普通网友,但要想让高端观众也懂得北京人的饮食有多么地道,就必须借助更加艺术化的形式。我还例举了《舌尖上的中国》和“李子柒”。
“道爷”的眼立刻亮了:“就是说……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也会看我?”
我说:“那可不,还有外国的艺术家呢,说希伯来语。您这是为中国文化‘走出去’做贡献。”
“看来我是不得不出山了。”“道爷”拊掌沉吟,旋即扬起大嗓门,也不知对谁吼了一嗓子,“看他妈谁还敢瞧不起我——”
吓得“六子”又捂裆站了起来。“三儿”也连声道,“瞧您说的,那不能够呀”。我趁势把合同掏了出来,但又发现,“道爷”其实已经不在听了,他“吧唧”一口菜,“滋溜”一口酒,沉浸在自我绚丽的情绪中。一件事情便算敲定,但另一件事情,当天却没机会提起了——这是因为“道爷”兴致高涨,立刻又拽着我开始了大规模试镜活动。老头儿要是搔首弄姿起来,可比起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,接下来的半天里,就连一旁伺候的“三儿”和“六子”都被搞得气喘吁吁。在小院儿里,在湖畔,在红木家具之间,各种扮相的“道爷”单臂大回环,用浑厚的、清脆的、温柔的口吻重复了无数遍“地道”。
而后一一对比,问我:“哪个更地道?”
我说:“各有各的地道,不过还是一开始最地道。”
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“道爷”说,“凡事可不都这个理儿么——不能装,装的迟早会露馅。你也只能当你自己,别人你当得了么?”
说时口气又扬了上去,不知对谁嚷嚷。趁一走神,我却又想起了王大莲。王大莲在哪儿呢?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她。吃火锅时,王大莲就在一楼的厨房里切肉,但出来也不跟人说话,撂下东西就走。王大莲怎么了?她是跟家里人闹别扭了,还是觉得我碍眼了?她不是说过我能来“真好”吗?但她似乎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亲近的、尊敬的人们表达怨怼,更没掌握含沙射影、指东打西那一类微妙的神情,因而呈现的还是食草动物般的木讷。
因而我也意识到,今天不是讨论“那件事情”的恰当时机。只是回家还要向我媳妇汇报工作,小张自然又是一通好催。我再次向她保证:“容我徐图之。”
于是心里存着个事儿,像屁股底下燎着一团火。好在小张言出必诺,当我再去拜访,身后就跟着浩浩荡荡的拍摄队伍了。他们在小院儿里架好机位,还在二楼露台上设置了一组高瓦数灯光,也幸亏半扇楼都是王大莲家的,否则非被投诉扰民不可。如此阵仗,令“道爷”非常满意,他极其享受成为焦点的感觉。我甚而发现,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演员天赋,当有邻居探头探脑地往院儿里看,“道爷”也不管人家叫“外地人”了,也不作势拿皮筋崩人家了,而是会把灯泡脑袋歪向化妆师,声称“补个妆”。
然后沉稳地解释:“咳,接受一小采访。”
一个老摄像偷偷问我:“这不是‘人来疯’么——你从哪儿找的这么个主儿?”
我还得启发他:“是不是浑身有‘戏’?是不是自带光环?”
同时,我再度打量王大莲家的房屋构造,也越发狐疑:半扇楼里的一个单元住了人,另一个单元全空着,连租都懒得租出去,怎么就不能遂了王大莲的意,让孩子们上个课呢?“道爷”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呀。我猜这对父女之间的分歧好像没那么简单。
然而该说的还得说,说时挑了个很有人情味儿的场合。那天拍摄的主题是“褡裢火烧”,“道爷”告诉过我们,他在当村长那些年,每次给部委送完特供菜,人家食堂的师傅都会烙出一锅犒劳他。后来师傅退休,那份交情就断了。而又经剧组查访,竟发现师傅自己开了小店,主营的还是这种北京面食。睹物思人,这一天“道爷”对着镜头来了段即兴独白:
“……管后勤的干部看不起我,送个菜还呼来喝去的,只有您替我说话,说您拌馅儿离不开我种的西葫芦。您比好多人知道自己是谁。”
还说:“现在您还烙褡裢火烧,我种不了菜了。我过得不如您。”
还端杯:“多少年也没跟您喝一盅,现在咱们‘云干杯’。”
随着我喊“cut”,众人齐声叫好。可以说,这一场戏充分证明了“道爷”在镜头前的魅力,他也破天荒地对“三儿”和“六子”露出了笑模样,还意犹未尽地聊起当年种西葫芦,是谁给他挑的粪,谁陪他看的棚。此时不说,更待何时,当“道爷”脱了黄马褂,摘了绿扳指,我就凑了过去。“道爷”眯眼看我,灯泡脑袋熠熠生辉,而我打了个干涩的哈哈:“看您高兴,想再跟您说个事儿。”
“道爷”说:“跟我说话还用挑时候——见外了不是?”
“有您这话就行。”我接着就说了。当然表述还是很委婉,只说我看出来了,半扇楼的另一个单元是预备着给“大”和“二”结婚用的,到时他们齐家团圆,三世乃至四世同堂,该有多么兴旺——只不过在此之前,让那些房子先为“大”和“二”的茁壮成长做出一点儿贡献,那又何乐而不为呢,“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
不想,“道爷”的目光像棍子一样直捅过来:“这话,是大莲子让你说的吧?”
“那倒不是……我也有点儿私心。”我说的是实情。
更不想,“道爷”的声调又扬了起来,往四下里扩散:“长本事了?跟谁学的这套弯弯绕?有本事直接冲我来呀,接着跟我干呀?甭管怎么闹,这家还是我做主。别看钥匙别你腰上,这房子还是我从地里种出来的——”
连摄制组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,竖耳茫然。而道爷甩手起身,慢吞吞地往一楼里屋走去,宽肩厚背,影子仿佛把门框都撑爆了。我半天没醒过神儿来,正想跟过去缓解尴尬,却被“六子”拦住了。这条硬汉竟令我感到了杀机。
“六子”简洁地说:“我们家事儿少插嘴。”
还是“三儿”上前,对着“六子”的硬胳膊紧拍两下,“嘛呢嘛呢”,这才替我解了围。而被他拉到小院儿门外,我忍不住回眼一望,就见“道爷”已经在客厅里的一张红木贵妃榻上躺下了,背冲着诸人。他一手撑头,大腿压二腿,下半身忽然嗡鸣,放了个拐弯儿屁。就在这时,我还听见一楼传来一声脆响,闻之令人悚然。
那是王大莲在厨房摔了个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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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道爷”撂挑子,罢演了。一连几天,他也不接我电话,我去他家,所见皆是面朝墙的一尊卧佛。不时还会放个屁,固然是对我以示轻蔑,但那屁越来越蔫儿,让我怀疑他近日来也是茶饭不思。我却又畏缩不敢近前——门口还守着个“六子”呢。
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家去,对我媳妇抱怨:“你不催我也没这事儿,现在好了吧?”
小张也始料未及,翻白眼儿:“他们这些人呀——”
这话我也听苏雅纹说过。然而纵使“他们”和“我们”泾渭分明,现在却互相介入乃至互相绑定了:不仅“他们”和“我们”的孩子同窗共读,“他们”还成为了“我们”工作的一部分。局面骑虎难下,我不得不盘算起了最坏的可能,也即项目告吹,拉倒扯淡,那无疑将是我艺术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溃败。更荒唐的是,我至今也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“道爷”。老虎屁股摸不得,但屁股在哪儿总得告诉我吧。屁股上的火苗有如蚕食败叶,终于烧到了我嘴里。我的一颗智齿发了炎,疼且不说,脸都歪了。
一天正在捂着脸焦躁,有人加我微信。原来是“三儿”,却是“六子”推过来的。三六一十八,赶紧加了好友。我也不敢摆谱了,主动拨了过去,口齿不清地叫了声“三大爷”。
电话那头说:“该叫大爷就叫大爷,不要含含糊糊。”
我想说,不是含糊,我是疼。再开口却道:“‘道爷’还好吧?”
“不好。”“三儿”堵住了我的客套,“要不是为了我哥哥,我也懒得跟你废话——来趟停车场吧。”
我开车到了商场。停车场半空着,岗亭的缝隙里白烟袅袅,乍看像失了火。我小跑过去,看到一个人影,有如雾中之花,嘴上叼着永不熄灭的烟屁。再朝窗户里打量,木板桌上除了烟灰缸,还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小纸条,原来都是彩票。
“三儿”正捏着其中一张,都快凑到鼻尖上了。片刻叹口气,是习以为常的失落,然后才抬头看我:“几天不见,怎么胖了?”
我说:“您再瞅瞅,两边脸胖才是胖,一边脸胖那叫肿。”
“你也不容易。”“三儿”的情商倒比眼神强,但随即又说到了我的眼神,“可你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啊——眼睛出气儿用的?”
我虚心接受,“哪儿能跟您比呀”,并作愿闻其详状。这似乎令“三儿”很满意,他用一根烟屁又续上一根烟屁,一副慢慢道来的架势。
先说的是“道爷”,用“三儿”的评价,“我哥哥这人,仁义。”
为论证“仁义”,他试举两例。一是对待村里的乡亲,原先好多人不是迁走了吗?导致拆迁时没了分房资格,这就让“道爷”吃了心,总觉得他分的房子是顶占了人家的名额。“那帮孙子也真够孙子的,瘫在床上的老娘都扔给我哥哥供养……其实我哥哥顶下那些地,只是看不得地荒了,不愿丢了‘种植先进村’的锦旗罢了。”而时至今日,只要原来的街坊家里有事儿,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孩子上学,“道爷”必会第一个把意思尽到了,送的红包比砖头都厚。接着又说到了“三儿”自己,往事不堪回首——他也有地可供拆迁,怎么落得了今天的地步?这是因为他常年保持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激情,过去就爱玩儿牌,等分了几套房,更是一发不可收拾,地下百家乐、香港六合彩全没错过。这种生涯的结果,自然是被吃干抹净,还是“道爷”把他从澳门赎回来的。“道爷”索性让“三儿”在家里住着,还拨了套底商的收益给“三儿”养老。
“你以为我爱当这破看车的?我是要拿出个态度,让我哥哥放心。”不过总结个人得失,“三儿”又不认为赌是万祸根苗了,而是归结为眼神问题,“……当年‘葡京’梭哈,我也就是没看清楚,把红桃认成方片了。要是拿下那局,我能把电视台包下来,让全北京看我哥哥吃褡裢火烧。”
说完“道爷”,他又说到了王大莲。用的还是那个词儿,“仁义”,并且还是试举两例。首先说到王大莲妈死得早,懂事儿也早,打小她就照顾“道爷”的饮食起居,还替“道爷”照顾村里的困难户。早年间农村烧火炕,丫头那时又瘦,钻到炕洞里掏灰,一到冬天黑得跟索马里人似的。“三儿”还记得,过去王大莲也爱读书,乡里的老师还打算把她推荐到市里去念重点中学,然而跨区上学就得住校,如此一来,谁给“道爷”做饭烧炕呀?王大莲就放弃了机会,连乡里的中学也基本等于没上。而有关王大莲“仁义”的第二个证据,就是和“六子”的婚姻了。“六子”比王大莲还惨,自小爹死娘嫁人,孤苦伶仃游荡于山野之间,因为总受人欺负,打造出了彪悍的体魄与性格,终于犯了事儿,把人打伤判了刑。偏是王大莲记得“六子”的好儿:小时掏火炕,她被坏小子们堵住洞口瓮中捉鳖,还点火拿烟熏她,正是“六子”替她出头,一掏炕就为她护法。等“六子”放出来,她求“道爷”带着“六子”种菜,日久生情,俩人就好上了。也不嫌弃“六子”吃过牢饭。
“三儿”还补充性地介绍了“六子”:“别看他凶神恶煞的,那是被人欺负怕了,必须装装样子。其实他心善着呢,拆迁以后没事儿干,买了辆‘奔驰’拉黑活,只要碰上谁没钱又有急事儿,一律白拉,有次为了送一老太太回家,愣是跑到了河北……”
而我这时牙更疼了,试图把对话引向正题:“既然他们一家子都仁义,怎么自己却闹起别扭来了呢……‘道爷’的火儿,是冲着王大莲来的吧?”
“三儿”说:“哟,你都看出来了?”
我说:“我眼神不如您,可也没瞎到那个份儿上。”
“三儿”便又紧嘬两口烟屁,从白雾中露出了迷惘:“你是没看见他们家的那些好吵……又不过,常常吵了半天,倒让人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吵。自打我们村里拆了迁,像我这样在牌桌上‘造’干净的还算痛快呢,别的人,‘溜冰’吸粉的也不在少数。再不就是为了房子翻脸,亲哥们儿都不认了,女婿丈母娘在法院门口撂跤。可这些毛病,大莲子他们家都没有,他们向来是最能耐、也最体面的一家人呀……”
“三儿”总算说到了“道爷”和王大莲的心结。我心深深处,中有千千结。“道爷”不能种菜之后闲得慌,王大莲不去上班之后闷得慌,这些苦楚“三儿”都有过亲身体会,所以他尽心地扮演了一个弄臣的角色——这方面“三儿”倒也称职,人家毕竟是到澳门开过眼的——他劝“道爷”满北京地去吃高级饭馆,还撺掇王大莲买衣裳买包,“可劲儿捯饬自己”。不就是花钱嘛,只要有价签就好办,皆为囊中之物。然而烈火烹油,花出的钱还真像糖水一般,再一咂吧也没什么味儿。无独有偶,王大莲和“道爷”的眼神都黯淡了下去,那是狂欢之后的落寞,是饱食终日的凄凉,却比实实在在的穷困更加噬心蚀骨。
那么接下来要讲的,就是对于那些心结的反应了。父女二人反应各不相同,这才是别扭的原因。“道爷”毕竟懂得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,于是又听了“三儿”的推荐,变吃喝为吃播。并且他还讲究个师出有名,所以吃播也不光是吃播,还包括了弘扬北京文化,“让那帮外地人见识见识,别来了北京还尽挑北京的毛病”。这招儿果真有效,打着大而化之的地图炮,貌似填补了精神空白。只不过又有个让他难受的地方——“道爷”发现,对于他那满腔热情的新爱好,女儿却好像虚与委蛇。过去王大莲是多么恭顺啊,简直把村长爸爸当成了身边现成的一尊活神,可如今呢,“道爷”敏锐地感到,那恭顺之下缺了点儿什么。更让“道爷”难以忍受的是,渐渐地,王大莲连表面的恭顺都懒得装了。王大莲木讷的表情里似乎藏着浅笑,跟他说话也经常不是热络的大嗓门了,而是变得悠悠的,底下却有一层冷淡和疏离。那里面有句潜台词:我不认同您的“范儿”。
对,不认同。好不容易拿起来的“范儿”,最亲近的人却不认同。对于能耐了一辈子的老人而言,这无异于奇耻大辱。不过王大莲又实在让人指摘不出什么来:她照常履行着她的职责和义务。半扇楼和几处底商都是王大莲打理,“大”和“二”日益成长,抚育下一代的任务也落在了王大莲肩上。但恰因无可指摘,更让“道爷”一团邪火没处撒,所以经常为点儿鸡毛蒜皮和家里人动气,不只针对女儿,也殃及“三儿”和“六子”。这老头儿的形象也变了,从粗豪爽朗变成了尖酸刻薄。
而看来,在王大莲家办班的事儿,也和上述背景有关。这一想法果然得到了证实,“三儿”随后讲到了近日的那场冲突:对于王大莲所转述的苏雅纹的动议,“道爷”横挑鼻子竖挑眼,说“受不了家里人多,太吵”——这当然都是无稽之谈,“道爷”从不是个好静的人,平常还老埋怨新小区不如村里有人气儿呢。别的事儿也就罢了,这次王大莲却一反常态地坚定起来,遂与“道爷”辩论。俩大嗓门节节攀升,又演变成了对孩子教育问题的热议。
“道爷”表示,早就看不惯给“大”和“二”报那么多的班了,他算了一笔账:
“咱们家的孩子,犯得着吗?上学是为了什么?找工作。找工作是为了什么?挣工资。不就是钱的事儿吗?将来这半扇楼还不够他们‘造’的?你还真指望他们在学校里拔尖儿?就算他们上清华上北大,我话撂这儿——以后也挣不出这些房来。”
复又总结:“所以你这不是瞎逼‘作’吗?”
“道爷”这笔账暗合了网上流传的一则悖论:没有学区房,就上不了好大学,然而上了好大学,也挣不出学区房。两头堵,堵得王大莲半晌无言。但她仍不认同“瞎逼作”这一判断。正当“道爷”志得意满地呷着一杯酽茶,她才猝然回击:“这不是钱的事儿。我是怕他们将来像我、像他爸、像您一样……”
“像我们一样怎么啦?”
“被人看不起。”
这就捅漏了马蜂窝。“道爷”呛了一口,灯泡脑袋如同接入了两万伏的电流,亮得都快炸了。有效讨论戛然而止,他语无伦次、口不择言地辱骂着王大莲,还拿那只宜兴紫砂壶朝王大莲砸了过去——幸亏“六子”及时出现,忠勇地挡在媳妇和老丈人之间,但脖子上的那条龙却像皮皮虾一样被烫红了。而“道爷”还在兀自不休地暴跳着,质问王大莲:“谁敢看不起我?谁教你的这些——是不是姓苏那娘们儿?”
这次王大莲回得倒快:“有什么事儿说什么事儿,甭尽扯上别人——”
“说?”“道爷”决绝地一挥手,“我这辈子没亏欠过谁,谁也休想说我什么。从今往后,我跟你们都他妈的说,不,着。”
经此一役,父女俩陷入了冷战。也真难为了“道爷”,家中遭此巨变,还能满怀激情地投入吃播事业——他恰恰是被王大莲的那句“看不起”戳了心窝子,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是能被人“看得起”的。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,我还火上浇油,这就再度摧残了老头儿那颗伤痕累累的玻璃心。“道爷”还有可能把我也视为了和王大莲、苏雅纹一伙儿的。
对此,我矢口否认:“这就错怪我了。”
“三儿”追问:“那你为什么——”
我摇头苦笑,又把话岔开:“先别问我是为什么——咱们只说眼下的情况,谁也不希望他们家接着闹下去吧?再闹下去,我的片子黄了,您没准儿也没地儿去了,只能永远看车。话还是说回来,亲生的父女,何必水火不容呢?现成的房子,何必不用它换个和气呢?大家都退一步,不就好办了吗?”
“三儿”点头称是,但他又说:“然而眼下,两边的确是‘僵’上了。我哥哥那人,从不跟人低头……当年给公家供菜,对方要吃回扣,他宁可菜都烂在地里也不给。你想他这么个脾性,又是对自己女儿,怎么可能先软下去?我估摸着他没准儿已经后悔了,只等着大莲子给他一个台阶下呢,而大莲子呢,又能听进去你的话,所以不如……”
所以不如由我去从中说项。我哭笑不得:怎么又是我。更让我哭笑不得的是:大家都是中国人,怎么就好像语言不通似的,必须由一个外人充当翻译。又可见对于人类而言,巴别塔是个永恒的梦,但我却要在那虚幻的塔影上攀爬不休。
我不禁悲哀:“哥们儿毕竟是个导演,怎么都把我当成说嘴的了。”
“你们这些人,不就是比我们能说会道吗……你是一个优秀的口腔工作者。”“三儿”给我扣了个文不对题的高帽子,信赖地看着我,“这也是我找你来的目的了。”
停车场上起了风,从北部山区掠过来,裹着青草的气息。春天快到了。记得芽芽小时候,我们每年春天都会带她到山上去野餐,记得有座山顶上还立着一尊佘太君的雕像——传说在古代,那位杰出妇女就屹立于山巅,眺望着子弟兵们与异族浴血厮杀。现在这里变成了北京最繁华的科技产业园与住宅区。现在我们一家也再没有时间到山上消磨了。古人来者,天地悠悠,我竟有怆然涕下之感。但那其实只是花粉过敏,导致我在智齿之外又发作了鼻炎。而我突然问“三儿”:
“对了,今天其实是‘道爷’让您找我的吧?是他自己透出口风……”
“三儿”笑而不语,更如雾里看花。半晌他才说:
“反正你记着一条儿——只要给我哥哥解了心宽,房子还不是随便使。别说办个辅导班了,耍把式卖艺也够哇。”
……(未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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